山的洗禮,未知旅程的開始
Dialogue 3

山的洗禮,未知旅程的開始

與談人:詹偉雄、李取中、莊志維、洪鈺堂、吳孝儒、陳瑞淩

結束四天三夜在山區行走觀察紀錄一切的行程,不僅是感受生活方式不一樣,環境差異下的各個版本的心情感受,都在山下被一一整理述說

詹偉雄
文化社會學研究者
「陽光透過那個森林的樹幹折射進來,它產生一種很立體性的景觀,我很久沒有經驗到了。」

這次嘉明湖的經驗裡,天氣好到是我爬山經驗裡面是很少有的。可是天氣都這麼地晴朗,也就是天氣沒有帶來任何威脅,晚上覺得冷的話也沒有到達致命的地步。因為沒有下雨,大家也不會真的感覺到冷。可是我覺得,在這種好天氣的裡面,自己感覺看到很多過去可能看不到的東西,我講的是說,在山裡面身體都接收很多很奇怪的訊號,譬如說,這次我走在森林裡,陽光透過那個森林的樹幹折射進來,它產生一種很立體性的景觀,我當然很久沒有經驗到了。

早上開始走的時候,晨露會帶起一種很特別的植物的香氣,對我來講它可能是一種香氣啦,那是一種滿舒服的味覺隨著空氣這樣飄散,這也是我以前都沒有的,這是天氣好帶來新鮮的收穫。體力上沒有什麼太大的負擔,台灣的山就還是很壯闊很峻美。覺得自己體能變好了,常常在山裡面走了,身體狀況就自然變得比較好一點。

李取中
《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總編輯
「頭燈真的很重要,不管會不會用到,最好隨身都帶著。」

這次上山不是第一次上山了,第二天、第三天會覺得這次節奏跟我過去爬的節奏實在差滿多的。因為我們通常會持續走八到十個小時,像現在只有走四個多鐘頭以內,整個在體能的極限上,就是我到山上沒有特別感覺到。也可能有一些經驗的關係。

這次很幸運的是,天氣真的都很好,過去有一年,每爬必下雨,那一年好像去四次還五次,每次都提前撤退,那一年爬山運氣很不好,上去之後只要預期後面是下雨的天氣,氣候開始變化了我們通常都選擇下山。因為我們登山的目的主要不是登頂或蒐集百岳,如果遇到下雨的狀況會有一些安全上的疑慮,體力的負荷也會很重。另一個原因是,你大概就看不到什麼,光是要完成這個行程就相對難,你說要觀察什麼東西也會是困難的。

記得上一回遇到這麼好的天候,是第一次去南湖大山,那時候也是整趟天候都很好。

你們第一次爬山就去嘉明湖我覺得這是不錯的選擇,能看到整個台灣山脈的樣貌。因為我們走的向陽兩側其實是幾乎環繞著山,那個感受其實不太一樣,因為我第一次去碧陽縱走,覺得就是在箭竹林中爬升而已,沒辦法去意識到整個山勢,登頂的時候能展望,但不像在圖片上看到走稜線時候可以看到很壯闊的景色。這次算是滿幸運的。

這一次最深刻的體驗,是嘉明湖選擇留到晚上,我覺得那是一個很特別的經驗,不過的確有風險性。這個決定算是比較臨時的,所以有些東西沒有準備,其實我覺得我那時候決定留下是對的,因為沒有留下來我覺得這整個事情會變得非常危險。

那時候,雖然有一個是留守在帳篷那邊,但其實入夜之後我們在那邊其實完全看不到方位的,我們一度是找不到我們的帳篷是在哪裡,我們得看到那邊有燈光在閃,才知道帳篷方向在那邊。如果是在一個人的狀況下,或是完全沒有頭燈真的滿危險,所以頭燈真的很重要,不管會不會用到,最好隨身都帶著。這次剛好是輕裝所以很多東西我都有帶,毛帽、風雨衣,入夜之後都算是保命的重要物件,太陽下山後溫差大的時候會用上。當然也是因為這樣才可以看到一些平常比較不能夠去看到的景象和體驗。

我覺得你們回去感受會更深,我一回到家才感覺整個心境很不一樣。

莊志維
裝置藝術創作者
「我發現時間性這種東西很有趣地被放到整座山上。」

我覺得一樣要回到最開始的第一天我談的,是一個很好奇、是一個探索未知的邊界。這個邊界我已經去探索了,然後開始有一些新的東西進來,一開始我會覺得是在身體上、身體的邊界,但後來我發現,我慢慢找到自己喜歡那件事情——開始想,我要怎麼把它用在我的創作上面,這些觸感、那些濕濕的東西,沿著不同的海拔,一千、兩千、三千慢慢上去,植被和岩石的變化慢慢愈來愈清晰。

越過某一個岩石、越過某一座山屋,我發現那岩石裂解的方法,一開始可能是塊狀的,再上去在3,000公尺岩石裂解的方法變成片狀的,開始在想片狀這件事有趣。我開始問天財很多問題,沿路巴著天財不放,覺得他腦袋裡有好多東西可以挖,都是我不曉得的,一路上問他為什麼,為什麼會長出這個,為什麼會有這個東西出現。

我記得有幾幕讓我印象深刻,我之前有一個作品是我在思考「群落生境」,這是生態學裡的一個字。指的是某個東西倒下來或是被放置在某個的地方,產生周邊的小生態系,慢慢組起旁邊一個更大的生態鏈。我讀到的是一艘船航行在海上,某一天不小心沉到海底,開始有一些藻類吸引一些魚過來,珊瑚長起來,開始有大型的魚過來,因為要吃小魚跑進來了。這就像我體驗這座山的狀態。天財跟我說,二葉松為了傳遞自己的下一代,會分泌一些油脂,松果會落下到土裡,故意引發大火,燒光所有樹木以後讓自己的松子獨占這塊區域,開始還沒死的或是被傳播的小植物,又開始慢慢長出來了,可是長到一半中間中層植物又蓋上來,小型植物又死掉,時間性這種東西很有趣地被放到整座山上。

下山很像賽跑,跑到終點線之前,因為我一直問終點在哪裡,我不曉得線在哪裡,記憶中的體感。上山因為是上坡很累,反而讓我的時間感變得很短,下山比較輕鬆,發現下山這麼久都還沒下到,發現感覺是相反的。然後一下山之後,哇!我馬上跟身邊的人說,記得每一年尾聲都會PO一張九乘九的,代表今年的重要事件,我想這可以列入我們今年其中做的一小格的事情。

一下山,訊息和電話都開始來了,我馬上打給我的行政,現在發生了什麼事情,很像恍如隔世一樣,然後他說你不知道嗎?我們這禮拜幫你處理超多事情的,他只跟我說一句話:我很羨慕你在山上的生活。那當下,他問我心情是什麼?我說我不曉得該怎麼形容這個東西,滿複雜的,我覺得那是一團綜合體,無法拆解,到底結果是好還是不好。所以行政問我感受是什麼?你問我是哪個部分,若你是問我爬山的部分,山屋的部分我可以很清晰地講出來,它大概給我的感受是什麼。但是,下山這部分像一張綿密交織的網,材質是很多線交織出來的一張布,你無法去講這張布到底用了什麼,但可以清楚地說這張布的經、緯線也許各自是海拔跟自身的體力,在每一個位置都交錯成每一個當下不同的感受。如果是問我嘉明湖如何?我這個階段還沒有辦法消化這個東西是什麼。

洪鈺堂 (Rex)
導演
「我是在觀察來到這個環境的版本的我一些感受上的變化。」

針對這次山上的觀察。這一趟的觀察因為我覺得有太多可以觀察,包含植物的、地景的,或者是自然的。這個爬山對在城市生活很習慣的我來說,是一個很棒的機會。

我有在看人類圖,我的人類圖裡面有一個設定是,其實我一個人的時候是很平靜的,在城市中實在太難有這樣的機會,你會被各式各樣的瑣碎打擾,這次你完全被丟到一個這樣的環境,才可以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這件事。

我也記得詹偉雄大哥講的,不要隔絕感覺。好多細節喔,對冷熱、時間變化,你所有的各式各樣的感覺,不是做跟城市的比較,而是要學習。包括刷牙,你要怎麼在山上刷牙。

我是用很接受的方式去看待這次的 raw trip,去留意自己在山上的心境變化。包含研究走路的步調,怎麼樣走起來會比較輕鬆,會想起喜歡的詩人汪國真有寫過一句話:既然選擇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雖然這次沒風沒雨)。就是那種享受當下,只要往前進就對了,不用想目標在哪邊。

無論行走或停留,每一件事情都在提醒我們,在山上你的生活方式是不一樣。我是在觀察來到這個環境的版本的我一些感受上的變化,會比較注重一些關係。跟工作有點關聯,因為我的夥伴是做建築的,所以我們都很關注「關係」,我在自然中的關係是什麼。所以我的題目是選擇道路的關係,還有跟文字,終於有些東西在路程中會湧上來去釐清楚,去想一些之前沒有想過的事情,蠻沉澱的一段時間。

下山之後就像志維說得恍如隔世,回到原本的設定,沒有覺得哪個比較好,但真的不要忘記還有這樣的體驗存在,到山上走走真的可以提醒你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你要有自己的空間。到山下就變成山下的自己了。

吳孝儒 (Pili Wu)
產品設計師
「我覺得沒有什麼東西是應該的。」

山下的很多東西對我們來說都是習以為常,每天碰觸到的,無論是睡覺的床、摸到的水、或是直接有熱水可以沖泡麵等等,一切好像都沒有特別感受到它的存在。我自己覺得,當你已經習慣這東西很久了,就會覺得很多事是應該的。像詹偉雄大哥講的,他在山下不會吃泡麵,但在山上這是大家搶著要吃的東西。我就直接 tag 了雲端泡麵這個食物在某個海拔之上會是比較療癒的食物,它比我們去登山店買那個乾燥飯還要搶手,對我來說啦。當然我不是說它在什麼時候吃是最好吃的。

很多東西都是對比的,安全感與舒適感,因為太多不確定了你也很難理解到底有沒有把握,尤其是最後下山的那幾公尺。最後下山我沒有走到那個捷徑,沿著黃色指標一千八、一千六慢慢往下走,覺得那段路好漫長,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斜坡一直走不完。那一段對我來說比上山攀登還痛苦。感覺快到臨界點,可以再撐一下,不知道為什麼還滿遠的。

老實說這次紀錄有很多碎片的 tag,對於未知、不確定感特別深刻的應該是當兵那時候,這次是隔了很多年之後的第二次。對於忍受⋯⋯因為在都市每天都會洗澡,像我剛剛在洗澡時很深刻的是我好像重新搓了很多遍,覺得這件事不太正常,是文明太久的狀態,我們已經不習慣跟自然接觸。現在出門都會噴香水,講究衣服襪子的小細節,但在山上是沒有辦法講究這種事情的,是能用、堪用、還可以生存,這件事是最大的目標跟目的。

這次讓我體驗最多最多的就是,沒有任何事情是應該的,或本來就應該有的,有點歸零的感覺。下山就很想打給家人或是等下傳幾張照片給朋友,當然追著我的業主也是有,但是後來發現,就連訊號這件事也不是應該要有的,很多東西都不應該要有的。現在通訊軟體太明確了,而且到什麼地方就有4G,客戶找到你是應該的,但應該也要有喘息的時間,我們好像太文明了。

剛剛下山時在車上,我問天財你下山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他想超久,回答說:可能上山吧!跟我完全相反,他說他有「低山症」,而我有「高山症」。前幾天滿痛苦的,突然頭很痛,或是睡覺時胸腔很悶睡不好,到了第三天之後就能在帳篷裡面睡得滿好,感觸滿多,經過幾天很短暫的體驗讓身體去進入山中的狀態,就昨天有睡好的這件事情就滿感動的。

陳瑞淩 (Lynn)
規劃員
「我們剛剛聊的那一段就是山給的訊息。」

我第一次有這樣的行程,過程中很多觀察是透過跟夥伴的對話,怎麼去解釋一件事、看一件事,有點像是大家帶我打開對山的感知。嚮導沿途提醒,在爬山的時候要把五感打開,不只是走、而是可以去觸碰經過的那些植物,注意腳下踩的感覺,那個嘗試的過程對我來講滿有感的,因為在城市生活的日常就是很規律,不知不覺中很多感覺是被鎖起來的。期待這樣的感覺在下山後會如何回饋到城市生活,說不定會帶我去打開更多對事物的感覺。

有一段路是跟天財走,不知道為什麼某個時間點我們就突然聊起「時間」,很哲學的話題。後來下山的車程上,也聊到山給的訊息這件事情,他就說,或許我們剛剛聊的那一段就是山給的訊息。喔!為什麼?當下也無法意識他要告訴我什麼,我仔細回想一下為什麼當下會想聊那個話題,但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突然地就開始聊這件事情,一路邊走邊聊也忘了聊了多久,總之讓我開始反思生活裡面很多事情,以及為什麼我來到這裡,在爬山。「喔!因為工作啊」是我的第一個回答。但天財與普魯圖嚮導他們說,應該不只這個原因,你在這一刻出現在這裡應該還有別的原因,你再想一想。我就繼續邊走邊想,慢慢發現好像真的還有別的原因,而那大概是跟我對「自由」兩個字的一些特別感受相關,當然這可能也牽涉到我的成長過程,各種原因總和促使我今天走向嘉明湖。

至於下山後的感受,我覺得我是一個很慢的人,這一趟大概會需要很多時間去消化。我此刻覺得它慢慢在我體內產生一些化學變化,但我還沒辦法說得很清楚那是什麼。也慢慢感覺到這趟不只是工作任務,它反而回饋我更多東西在生活上,這是這趟的一個感觸。